["画家"/李问] 赛普勒斯理想国

Relationship: “画家”/李问

Summary: 画家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得问李问本人。

Notes: 非常浅薄地讨论了画家和李问的关系。附一张概念图。*及注释在文末。




[*revi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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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我知,画家是什么人?”


何督察一次次不耐烦地拨动打火机开关,催促嫌疑人供述出更多有效的信息。火苗攒动的促响不时打断李问的思绪,他很难集中精力,他着急的时候就会眼眶发热发湿,单枪匹马接受讯问对于他来说是困难至极的,他极其需要集中思考来搬出画家救场,画家,画家,快来吧,他比全世界任何一个人都期盼他来,他甚至希望他是真实的了。


“画家?画家是我老板。画家是一个化名,一个绰号。我并不清楚他是什么人。”


画家是什么人?画家是弥赛亚吗?不是。李问垂下头想,他只是比较幸运,画家出现在他最艰苦的时候,在温哥华的凛凛严冬下,在创作世界最为贫瘠的时候。


“你说你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温哥华?”


“是。那时我只是个做假画的画佬,是他找到了我,我以为他是个多金的好老板,结果他只是想找我做假钞的勾当。”


“在此前,你的画师身份不够你搵食的吗?”


李问盯着自己交叉的双手出了神,他发现指甲里有洗不掉的污垢;他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进食,胃部张缩的不适感使他回想起以前挨饿受冻的苦日子:“好难。母亲是怎么生育小孩,创作者就怎么创作作品(*conception),况且天分所限,我不擅长创作,只能够复刻。”


创作诞生于痛苦,痛苦之前是一片历史黑暗。良驹无人问津,以至于食不果腹,前途渺茫伏槽等死。在这段触壁爬行的时光里,偷光是不可避免的恶劣行为,大师达•芬奇规劝画师不可模仿他人的话在那时也显得绵薄无力。邻居男友画商骆先生曾尖锐地评其画为一种“鸠占鹊巢”,这极大地刺伤了李问的自尊心。事实上,这不受大世界形势所逼,仅仅是受个人资质所限,李问本身不具备原创的资质,他画画的现实目的是掘取粮食和金钱,并非获取尊敬和名声。


快财不义,快乐更不易。


日光之下: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资财;灵巧的未必得喜悦;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传道书9:11)回想到这点,他赞同这的确是一种机会。某一刻,画家适时出现了,他从他脑中的裂缝里走来,“裂缝”这个描述是极富性暗示意味的,他穿透了他而出现,然后临到在他面前,抚摸着他满脸油污画渍的脆弱的面庞,面带慈爱地诵道:


当贞女独处一室时,

看 一名天使显现了,

其名为加百列,

他面带喜悦地说道:

万福玛丽亚,

听,最为所爱的那个,

你将有孕,玛丽亚,

万福玛丽亚,

你将有孕,玛丽亚。 [*1]


正如大天使加百列报讯玛利亚,正如雅典娜生于朱庇特之脑——画家就此诞生了。相当诗性而浪漫。


九五年,九六年,至如今,我来我见我征服。


这在李问的创作史上堪称为一种奇迹,他曾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他,然而他没有,他利用这大好机会做了错事,印了伪钞杀了人。最后李问把他的作品公之于世是在一九九九年,他被捕的那一年,来自于囚车中的一瞥。


创造物的表现需要借助语言。[*2]据李问口头供述,“画家”对他的影响实在太深;就“阮文”的话说,“他至今难以走出他的阴影”。何督察考虑到嫌疑人是否存在创伤性心理症状,对他的心理状况进行了评估,然而,结果显示李问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他并没有恐惧和惊慌,恰恰相反,他很平静,他和他刚刚被捕受审时的状态截然不同,他没有用任何带有主观性质的措辞来评判画家,仅仅是普通地叙述了(自己的)犯罪经过。李问本身具有文过饰非的本领,他描述画家的方法很特殊,言辞并不似新闻工作者简洁,甚至在某种方面细致入微,诸如画家风貌衣着、言行举止,描述过甚,口出成画,让审讯室里各警员怀疑是过于强调的职业通病,和不敢吐露的某种情愫。


何督察试探他:“你是不是很钟意画家?”


“这是预设问题?”阮文摘下镜,在一旁低声插了话。


“你不要干扰他。没有人会这么形容自己的老板。回答问题。”


“不得不说,确实是。”李问木然,点了点头,“我没办法不受他的蛊惑,画家自大,多疑,变化无常,压倒一切,但是他魅力无穷。”


李问还是表露了他的意见,他想要抑制吹嘘和夸叹的冲动,就好似慈爱的母亲理所应当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人群中最好的一员一样,他全身心地渴求他。但是他做得到抑制,因为他善于如此,他抑制的时间总是在碌碌人生中占下多数的。李问并不擅长游说,但擅长信口就来,黑说成白,说我还见过画家在加拿大暴起杀人,他杀起人就像蛇,像癫狗,我当时怕得要死,一眼都不敢看。


“他是个定时炸弹,你们怎么还肯待在他身边。”


“大家有钱拿,有钱分,谁肯走?”


“你待在他身边,真的是因为钱吗?他给你庇护,给你利益,给你权力,还有一个‘很好的创作平台’。”


“你在暗示什么,Madam?”


“你觉得你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上下级关系,主雇关系。”他想,画家于我来说像父亲,我于画家来说像学生。


奇怪的是,李问为什么总是称他“画家”而不称他“吴复生”?这时的何督察和画家得出了相似的结论:“画家”这个词,正代表着两者性关系中的权力结构,也许,他正使他感到敬畏,感到害怕。


“画家有尝试用特殊的行为来控制你吗?”


李问对这些审讯问题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怎解香港警方一开始就断定我不是画家呢?他也想知啊。


“没有,他好识得讲话,能把你骗得团团转,他是怎么把我骗去印钞,就怎么去骗其他人。”


“这么说他很擅长游说众人?”


“千真万确。他擅长把你的个人价值吹嘘得至高无上,他告诉你,你是主角,你很重要,你万中无一,你飘飘然,你不得不,你没有选择,然后你变成缺一不可的……棋子。”


“你发现这一点是就是团队内部矛盾的开始吗?”


“不存在矛盾,这些一开始就是错误。”


“你们也会发觉自己走错路了吗?”


错了吗?没有错。按画家的话来说,他们只是在寻找施展自己的舞台,难道寻路本身就是错的吗?画家善于对李问说话,那相当于脑中的瞥视(*glimpse),是另一种形式的自问自答:你钟意我啊,阿问,人人都觉得你迷上我,听从我,“真实地”迷恋,真实的感情。你不要惊怕被人发现——我认为,没有人会比爱自己而更爱自己,你不爱自己,就无人爱你。


“错了,你看我坐在这里,像是没有错的样子?”他真是不可救药啊,李问想,他多爱他,他就多爱他自己。


“如果你早点收手,你不至于错到这个地步,李生。你应当早日离开他。”


每一次收手的警告都是最后一次让步。值得讽刺的是,人创造出物,又作为物被物所管理,爱慕自己的作品并不是可耻的事,却是一件不明智的事。当这个冒牌设计师李问不可避免地深陷司汤达综合症时,他就会像一个小孩没断奶时就患上乳糖不耐,他全身全心全魂魄地渴饮[*2]他。幸好,安慰和安定在脑内即可化复杂为简单,在这混沌的转化过程中,一个奇特的吻将他和他的艺术品融为一体,画家的话语如同情人直接的亲吻,有效安抚控制了李问的情绪,他运用自如,只因画家随他的心智而生,因此也能精准地控制他、拿捏他的欲望。李问自认天性软弱,也许他天生愿意服从于自信而镇静的力量,这样,他无需负担更多责任和思考。因此,在事实上,癫狂而神经质不属于画家,而是属于李问,暴烈属于画家?沉静属于李问?火属于画家?水属于画家?——世界属于李问。


他们两人一体的矛盾究竟从何而来?真的是缘于一瞬间的良心发现吗?诸如勿复波及无辜的强烈控诉,诸如适可而止的忠告。然而从不,从不。


“我想要离开,我作出反抗。我突然反抗他,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要告诉他,我的事情我讲了算,我不接受他的掌控。”


服从不代表怀疑,生命的历程总是充满了悲哀和不幸,处境困难时,有赖于那珍稀的灵光一现,男孩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更好的自己,一个强大的父亲,一盏指路的明灯,他像爱戴父亲一样爱戴他,他像仰慕父亲一样仰慕他,他像尊从父亲一样尊从他,然而当父亲威胁到他们的未来时,却出奇地反戈相向,恨而杀死他。从恋父到弑父的过程中,他们是自拥有这个权力铲除生自自身的异己力量的,就像母亲拥有杀死自己孩子的优先决定权一样——母亲是婴孩的上帝,父亲和丈夫是母亲的上帝。在另一种情况下,当一个人成为自己的孩子和上帝时,他权力无限,他有权拥戴他,也有权推翻他;画家是李问的约伯(Job),他创育他,也可刈割他。


BangBangBang,当他醒悟过来时,画家已经倒在地上,死了一次。李问自内逃脱到外,曾以为他几枪杀死了这个男人,他就得到了人生的控制权,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李问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画家,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仅仅是为了那点饱受挫伤的想象力,在这场意识的游戏中,画家动一根手指头就能杀他,他动一动念头也能杀死画家,但是他不能杀,他太孤独太失意了,他不会杀死一个陪伴他和指引他的人,他反而会任由一个创造物控制他,这是一个无伴的小男孩所冒险做的极端游戏。


何督察一边翻看尖沙咀酒店的犯罪现场记录,那也许是他们无数个象征荣耀的试验场之一,她一边怀疑地问他:“你第一次杀人感觉怎样?”


“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画家。”


“我需要你简要描述现场的情景。”


“他抓住我的手,我眼镜镜片碎了,我什么都记不清。”


“你打了他几枪?”


“我只记得我打空了手枪里所有的子弹。”


“你确定他死了吗?”[*3]


“你现在问这个有意义吗,Madam?”


“你只管答我问题!”


“他死了。”


薛定谔的问题。他生不是生,他死不是死。李问的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他在那一刻变现出了性格里没有的自信,一种创作者轻蔑世界的自负。


“但是他‘现在’没死。他会来。”


何蔚蓝听了,依旧是满腹狐疑地盯着他,半天没讲话,她看不透他。督察女士叹了口气,惟有恨意心中烧,她转身看了看单面镜里的的同事们,站起了身,没好气地讲道:“我们现在要收集他的影相资料。李生,你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你能画出他的画像吧——画师?”


李问沉默了一会,眼里跳出狡黠的光,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当然,画得出。”


供述完案件始末,画家这个形象愈发扑朔迷离起来,何督察凝视着李问绘制“画家(/吴复生?)”的一笔一画,看见他的双目线条汇成漩涡,形成无底洞,一个被烧穿的巨洞。牛头对马脸,马脸对牛头。狡猾的不仅仅是画家,她突觉她对他的了解丝毫没有加深,似是龙睛未点,即使是一张相对确切的画像也丝毫不起作用。


她看着印刷出来的一张张主犯画像成稿,心内有一丝不安。兴许阮文也见过他,她把画像递给画师的前女友,这个可怜却此刻变得决绝的寡妇,并留心观察了她的神色:“你认不认得这个人?”


“阮文”扶着下巴看着画像回想了一刻,摇了摇头道:“不认得。”


同伙“阮文”是帮了大忙,她的困惑和迷茫并不是装出来的。吴秀清不认得画家,是因为确实没有人见过画家。不能面世的作品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作品,这是李问过人的智慧,也是李问的愚蠢之处,以致他的行为招来嫉恨,埋下祸根——回想那骆生一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世界上竟还有烧毁自己的作品的人!”,这无足轻重的一场火的确是拉开了一切的序幕。


是的,李问人生中有最辉煌的两大时刻,一刻是火烧四季,一刻是金蝉脱壳,画家的生成就他烧画,画家的死成就他出监。天才如他,转身离开的那一秒仍然是垂着眼耷着肩,看似十分卑微,却是孤傲至极的,他从始至终都在用异己的形式象征自己的力量 ,那才是艺术家的自觉,自我领地的标榜。


人类在创造的历史上实现了诸多奇迹,然而他们也要为他们智慧的疏忽付出代价,就如同数十年内迅速发展的核弹一样,人类一旦丧失对它的控制权,其将成为全民的公敌。那么这个自创的恶果应当由谁来承担呢?


胜利多么辉煌,灾难就多么惨重。[*4]最后快艇爆炸的一瞬,李问随着他最后的作品也消逝而去,火光冲天,浪海涛涛,高温巨热筑起一道险绝高墙。对于李问来说,这尽管是个出人意料的变故,但对于一位创作者来说,他真正意义上切断了作品和世界的联系,一旦抹去了“他”,他就完了,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世上从此再无画家和李问,因此毋庸置疑,他将和他同藤共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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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节选自中世纪时期西班牙圣母玛利亚朝圣歌曲Cuncti simus concanentes原文:「Virgo sola existente en affuit angelus, Gabriel est appellatus, Clara facieque dixit: Ave Maria, audite, karissimi, En concipies, Maria, Ave Maria, En concipies, Maria.」我贸然用了这首歌来形容李问和画家之间的关系,一个创造与被创造、生育与被生育、主人与信徒的双向关系。

[*3]“渴饮”一词灵感源自于希伯来语“Nephesh",其意也类似于英语的“Soul"(魂),在圣经中引申为一种干渴,一种身体的干渴,喻指“人是要如何与自己的创造者相认相知”。

[*3]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在《剥夺的语言与语言的剥夺》中提到了“老妪和鸟”的富有哲理性的寓言,寓言中,青年质问盲眼的老妪是否能知晓他们手中的鸟是死是活;随后作家指出,语言存在的客观事实摧毁了直接认识论。李问在审讯过程中实际上也是行使了一种狡猾的语言特权,因此,他在整个故事中就是真相的领主,在监狱里度过了最有权力的数十个小时。

[*4]法国作家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作家卡夫卡意欲毁灭他自己的作品,势必会增加众人的误解。在此混沌的研读过程里,我们成为作品的一部分,实际上,我们就是映射在某些残篇、未尽作品之上,被所识与被所掩的部分光线,因而,总是更加加剧了那些作品的分裂......”李问塑造画家,意使画家融入他自己,在我的理解中,整个审讯过程中的李问就是一个无限崩解和无限重塑的个体,他最终的完成即是最后爆炸的一瞬,完整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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